馮莘說,周圍徘徊的其他同學和她們一樣,也在擔憂裡面人的狀況。
大家之前曾聯合起來想方設法地靠近辦公室,可惜沒過多久就被訓導處趕遠了,不準任何人接近。出來趕人的黎教授和同學們說,被扣押的同學絕對不會受到什麼人身傷害,讓他們最好不要鬧事,一切等處置結果出來再說。
出於對黎教授的信任,她們勉強願意按捺住心情在外面徘徊,只可惜訓導處並不只有黎教授一個人,很多事他也做不了主。尤其天亮之後,隨著校務委員會的介入,事態變得愈發複雜。儘管有中文系的系主任親自過來說情,可雙方仍然還在僵持。
溫見寧深知在雙方協商的結果正式出來前,大家不能輕舉妄動,也只能接著等了下去。過了一會,張同慧、阮問筠她們也下課來等。
她們三人已是最後一學年,課並不多,能在這裡一直等下去。
唯獨張同慧由於之前出去跑生意,落下了一年的課要補,中途還不時要離開去上課。可她顯然也很關心鍾薈的狀況,沒課時也陪眾人一起等。
然而從上午至傍晚,鍾薈她們始終沒有被放出來,周邊聚集過來的學生越來越多。這幾年鍾薈在學生自治會樹敵不少,可也同樣有一大批擁踅者,被扣押的其他幾名同學也同樣是學生領袖。可以說,他們的安危牽動著許多人的心。
不僅學生們時刻關注著這裡的動靜,就連許多教授也被驚動,紛紛前來過問。不過半日的功夫,來的人一撥又一撥,但對方似乎仍不肯讓步,始終在僵持著。
溫見寧她們中途曾聯合請求要進去看一看那幾人的狀況,卻始終被拒之門外。眼看天色將暮,饒是耐性再好的同學都沉不住氣了。
眾人最後商議了一下,準備再次聯名請求探視,若是對方再不肯放人,他們就要著手準備反擊了。以溫見寧、馮莘等人為首的學生代表在眾目睽睽下往訓導處那間辦公室走去,還沒走至門口,緊閉的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了。
一臉疲憊的黎教授看到她們聯袂前來,開口道:「結果已出來了,一會等人出來,大家都趕緊散了吧。這個節骨眼上,不要再給學校添麻煩了。」
他的口氣不算太好,可聽到訓導處肯放人無疑是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。
眾人這才退後,用最後的耐心等辦公室內的人出來。好在黎教授並沒有騙他們,沒過多久在裡面待了近乎一天一夜的學生們陸陸續續出來了。
最先出來的是幾名德高望重的教授,也是出面幫學生們說話的一方,他們一出來就被同學們熱情地團團圍住;不等大家問清處置結果,裡面緊接著又出來了以陳主任為首的幾名校務委員會成員。方才還歡欣鼓舞的人群中靜了足足有兩三秒鐘,不知哪個人先噓了一聲,隨後爆發出浪潮一樣的噓聲。
儘管人群中有幾名三青團的幹事想要揪出領頭起鬨的人,可在場的人實在太多,無論他們怎麼大聲呵斥要尊敬師長,也只是枉然。
最後出來的才是被扣押的那幾名學生。
第一位同學出來時,在場爆發出一陣歡呼聲,緊接著是第二個、第三個……
門口終於出現了鍾薈的身影,她徹夜未睡,又被關了一天,整個人有些蓬頭垢面的,臉色憔悴。直到看到人群中的好友們後,眼眸才又蹭地一下亮了起來。
等眾人跑到她面前,還沒來得及開口,就聽鍾薈急切道:「有東西吃嗎,我好餓。」
溫見寧又是心酸又是好笑,好在她早已料到這種情況,把手裡的油紙包遞給她:「幫你買了燒餌塊,咱們先回宿舍去,要是不夠我再去街上給你買。」
好在她一直把油紙包揣在懷裡,這會還是溫的。
不過看鐘薈狼吞虎咽的架勢,哪怕是涼的,她這會恐怕也無暇在意。
鍾薈一口氣吃了大半個燒餌塊,才終於含糊不清地開始講述之前裡面的情況。
有教授們鎮場,他們雖然不至於受苦,但也很不好受,半夜被叫起來已是精神不濟,後來又被人連番審問,又餓著肚子,要不是心裡有口氣撐著,恐怕堅持不到現在。
聽鍾薈說,其實黎教授有讓人給她們送吃的來,不過大家私底下商量了一下,都很有骨氣地選擇了不吃嗟來之食,把黎教授氣得罵了一頓。
另一邊,其他幾名被扣押的同學一出來就匯入了人群中,很快被大家簇擁著迎了回去。溫見寧她們這群女同學也簇擁著鍾薈往南院方向走,鍾薈還邊走邊吃,還沒到南院就已把手裡的燒餌塊吃完了,又吵著說想喝稀豆粉。
溫見寧只好讓她先回去休息片刻,等她出校門去街上買來後再叫醒她。
可等她買回來,才哭笑不得地發現鍾薈已躺在床上睡熟了。
她知道鍾薈只怕一天一夜都沒合眼了,沒忍心叫醒她,把稀豆粉放在床頭摞起的木箱上,囑咐馮莘她們一會記得叫鍾薈起來喝,轉頭就出去找馮翊說話。
溫見寧從校門外回來時,在南院外碰到了來找她的馮翊,只是當時她急於回宿舍送吃的,只好讓他暫等片刻。等她再出來時,馮翊果然還在院外的那棵大樹下等她。
鍾薈已被平安放出來,溫見寧的心情也隨之輕快了不少。
還沒等她跟他道謝,就看到馮翊罕見凝重的神色:「鍾薈她們沒敢跟你說這次事件的處理結果,可你早晚都會知道。所以我想,還是由我來告訴你比較好。」
溫見寧愣了一愣,才道:「你說。」
儘管她自覺已做好了心理準備,可還是在馮翊接下來的話里變了臉色。
馮翊說:「鍾薈可能要被退學了。」
她恍惚了片刻,等回過神來只撂下一句:「對不起,我先回去找她確認一下。」
說罷,她轉身向宿舍跑去,沒有注意到身後人擔憂的神色。
等溫見寧匆匆趕回屋內時,才發現就這一會的功夫,鍾薈已經醒來了,正坐在床邊一邊吃她買來的稀豆粉,一邊和其他幾人閑談。
看她突然衝進來,臉色難看,眾人頓知她恐怕已知悉了學校的處理結果。
果不其然,溫見寧一把將鍾薈拉起,一邊悶頭往門外走,一邊急沖沖道:「我們去找文先生,找系主任,再不行找校長們,絕不能讓你就這麼退學!」
她拉得鍾薈踉蹌了幾步,再一走卻發現卻身後的人站在原地,死死不肯動。
溫見寧心裡一沉,轉頭去看,卻只見好友低下了頭低聲道:「見寧,你冷靜些,這次的事總要有人出來扛下罪名的,只有我最合適了。」
溫見寧被她氣急了,口不擇言地吼道:「你合適什麼,你以為你是什麼大英雄嗎?」
鍾薈含淚微笑道:「可總要有人來扛下這些的,為什麼不能是我呢?見寧,你曾經和我說過,我們的出身、條件要比普通同學要好得多,多承擔一些也是理所應當的事。」
三青團一系的師生這次鐵了心要殺雞儆猴,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他們。
陳主任和他背後的那些人本打算至少讓他們這些學生去蹲幾天牢獄,吃吃苦頭再說,奈何來自教授們和各方的壓力太大,最終他們還是鬆了口。
可躲過了牢獄之災,不代表眾人能逃脫得了處罰。
所以在訓導處聽到他們爭執處理結果時,鍾薈想也不想地站了出來。
她不在乎那薄薄的一紙文憑,也不像別的同學那樣沒有去處。反正她早晚都要回香港,早回晚回不還是一個樣,索性她一人儘可能把最重的處罰都擔下來,至少讓其他同學能全身而退。只可惜她一個人的份量顯然還不夠,最終還是又搭上了另外兩名同學的前程。
鍾薈口中所說的,正是當年她一度想轉系時,溫見寧曾對她說過的話。
可溫見寧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在這種情況下,鍾薈反過來用這話勸自己想開些。
她終於被鍾薈氣哭了,一言不發地走到自己床邊坐下低頭抹眼淚,在鍾薈主動坐過來陪她時,立刻把臉扭向另一邊面向牆壁,怎麼也不肯看她。
鍾薈看她這樣,也跟著哭了起來。
整個屋裡安靜了下來,其他幾個女孩都清楚這兩人間的情誼,沒人敢上前勸說,只能在旁邊聽著兩人細細的啜泣聲,心裡也只覺酸楚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待她們總算慢慢平復下來,眾人才紛紛上前商量勸說。
在她們的勸說下,溫見寧總算慢慢想開了。
不過想通是一回事,她也不可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好友被退學,還是想盡辦法找文先生和系裡其他幾位教授幫忙托關係說情,馮翊那邊也儘可能幫忙找了門路。
然而兩日後,校方的處理結果最終還是出來了,鍾薈和另外兩名同學被勒令退學,而包括溫見寧在內的其他所有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分。
儘管已預料到會是如此結果,可在得到消息後,溫見寧還是只覺荒謬又可笑。若她們是真的刊登了對當局不利的時事消息,抨擊時政,這次被殺雞儆猴也就罷了,可她們刊登的只是前線捷報,最終卻也落得這般結局,這簡直是一個笑話。
跟她抱有同樣念頭的人不在少數,不少人跑去抗議,但還是不能改變結果。
可鍾薈和另外兩名當事人的表現卻比其他人要平靜得多,尤其是鍾薈,她既已被退學,也不打算再繼續待在昆明了,等把收拾好行李、跟這邊的師長朋友告別後後,她打算就回香港家裡,在那邊找一份差事直接開始工作。
溫見寧不放心她一個人走:「還是我陪你一起回去吧,我主動跟乾爸乾媽他們承認錯誤。至少看在我的面子上,他們也不好怪你。」
鍾薈笑道:「你這是小看爸爸媽媽他們了。他們最開明了,知道我敢作敢當,絕不會怪我的。再說,如果他們真的要責備我,等你走後遲早會和我秋後算賬,你陪我回去也沒用。所以你呀,還是好好留在這裡上學,別讓那些想看笑話的人看輕了我們。」
三日後,鍾薈告別聯大的師生朋友,踏上了回香港的路。
臨別那日,溫見寧出城一送再送,一再克制,最終還是沒忍住掉了眼淚。
從中學時代起,她和鍾薈就幾乎形影不離,後來二人一起北上求學,逃離北平後又輾轉至西南,並肩在人生的路上追尋理想,探索真理,感情愈發深厚。兩人名義上只是好友,可更勝似姐妹知己。如今鍾薈這一走,她只覺如失手足。
鍾薈雖也在哭,可臉上卻還在笑:「見寧,我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三件事,一件是當年和你成為了好朋友,另一件是來了內地,和你一起去北平考試。最後一件事,就是跟你一起到聯大來求學。你無須為我難過,雖說人生終有一別,可我們早晚還會再重逢的。」
溫見寧這才發現,好友身上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,在她不知道的什麼時候,鍾薈已悄然成長了許多。她明朗而堅定,熱情又不失純粹,已比從前成熟豁達得多。
可她暫時不想細究這些原因,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起來。
兩人相識多年,這還是鍾薈第一次看好友哭成這樣,就連當初被困北平、孤助無援時,她都很少看到見寧這樣哭,可她自己何嘗又不是在流淚呢。
鍾薈一邊抽泣,一邊拉起溫見寧的手,將她交付給旁邊的馮翊:「雖然還沒能親眼看到你們舉行婚禮,可我們見寧就交給你了。你若是辜負了她,我這個娘家人可不會放過你。」
馮翊鄭重地頷首應允,算是做出了承諾。
(本章完)